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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棋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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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棋子

天空終於合攏,海浪將他拍入水中。苦草瘋長,攀住腳腕,捆緊身體,繞過眼睛。仿佛又回到童年,雙眼蒙著布條,穿越加圖索家的門廊。他的手緊緊抓在媽媽手中。媽媽說,今天天氣很好。他說,我什麽也看不到,什麽也看不了。

暖洋洋的香味傾覆,媽媽蹲下身來。聲音放低了一些,降落到和他一般高,音符似的,碰到他的鼻尖:別著急。被太陽曬過的空氣有溫度,有氣味,我知道你能感受到。

他用力搖頭,黑暗卻像固體,凝然不動:我不知道什麽是太陽。

太陽是圓的呀。

盤子不也是圓的嗎?

太陽還會發光呢。

你告訴我什麽是光?

上帝創造世界,要有光,於是便有了光。有光才能看見。可惜他看不見。他不能想象那一種東西:無色無味,沒有重量,沒有阻力。如果超越光速便可以穿越時間,那麽小時候的愷撒無數次想要回到出生之前。弗羅斯特說這是家族的幸運,因為昔日名動天下的潛能者愷撒·博爾吉亞也曾幼年失明,後來他幾乎統一了意大利。你放屁!他罵著廚房學來的臟話,然後被仆人匆匆拉出會議廳,我要是有他的本事,我第一個毒死你!

媽媽的手指冰涼,撫過頭頂,掠過發際,最後輕輕地,捏了捏他的耳垂:你還可以聽。下雪的聲音是松軟的,下雨的聲音是綿延的,出太陽的聲音像壞掉的頻道,因為天氣好的時候,外面比平時更加喧鬧。

指尖的涼意像火一樣沿著耳廓燃燒。頃刻間所有的聲音都來了,門廊後一對女仆小聲哈欠,辦公室裏家庭教師筆頭沙沙,庭院中的花匠拿著園藝剪,哢擦哢擦,麻雀撲騰,忍冬招搖,鴿群扇動雙翅,呼啦啦飛上了天空。整座莊園一覽無餘,羅馬城的街巷也在鼓噪,鬥獸場掀起游客驚呼,拍賣會敲響最後一槌,教堂齊奏管風琴樂章,縱酒,舞蹈,放歌,調笑。臺伯河穿城而過,將所有聲音編織起來。他聽見光落在水上,一粒一粒,瀲灩的,流動著,融化了。

“世界一刻不停地對我們說話,他們聽不見,可是你能聽見。那裏有羅馬城的所有秘密,”媽媽的聲音像唱歌,使他的靈魂也輕飄飄的,在陽光中浮起來,“永恒,死亡,回歸。來,試試看,你聽見媽媽的心了嗎?”

他緊緊抓著媽媽的手,緊緊地,仿佛要將自己的掌紋,嵌入媽媽的掌紋。然而掌心的溫度卻在迅速流逝,暗淡,蒸發,化為一片冰涼的含情脈脈。他用力踮起腳,把耳廓緊緊貼在媽媽的胸膛,最終,只聽見了一句:“不要怕。”

那是媽媽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,像《命運交響曲》開頭的巨響,又像《第一鋼琴協奏曲》的終章,他跪在白玫瑰的海洋中,聽見花莖離開了土壤,花葉離開了水源,陌生的腳步來來去去,每片花瓣都在震顫。媽媽的棺槨合上了。金絲楠木,不腐不朽。

於是他醒醒睡睡,不知晨昏。混沌間靈魂飄蕩,在加圖索家的長廊中奔跑。推開一扇又一扇門,以為會在門中找到母親,卻只找到別人的生活,和生活的喧囂:家長裏短,雞毛蒜皮,想入非非,沒頭沒尾。弗羅斯特大喜,說這是夢啊!你的潛能覺醒,從此可以在不同的夢境穿梭了!甚至不需要和夢主共處一室,無論多遠都可以連接,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?

愷撒說:意味著你做的每個春夢都會被我發現。以後記得小聲點,蠢貨。

先天性失明將他圈在家裏,寸步難行,媽媽卻把所有城市的秘密托付夢中。倫敦有雨,箱根有霧,冰島的火山在腳底隆隆作響,美國東海岸的伊薩卡,風從湖面輕輕拂過。北京則是一首歌,陌生的語言,哼唱出陌生的旋律:

讓我們蕩起雙槳

小船兒推開波浪

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

四周環繞著綠樹紅墻

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

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

不知誰的眼淚落在眼瞼,滴水墜入墨池,滌蕩了所有的黑色。愷撒睜開眼睛,只見數以千計的光粒灑向水面,每一顆都在撞上水波時發出以卵擊石的脆響。有人攬過他的肩,彎腰,替他擦去臉上的淚,說走吧。他擡頭,那是一張陌生的面孔,後來他們都管這張面孔叫父親。

“老大!”然而這次替他擦淚的人卻很粗魯,紙巾亂糟糟一抹,恨不得把他的臉也搓下來,“老大你沒事吧老大!”

員工宿舍亮堂堂的,墻上映著半扇暖融融的窗影,下午四點,太陽西斜。愷撒騰地坐起,頭還一陣陣地暈。舌尖發麻,嘴裏有苦味:“我睡了多久?”

“三小時左右,換算一下你在夢裏多待了一天。”芬格爾抱著電腦坐在床沿,劈裏啪啦敲字,“小路說他給彈出來了,怎麽你還能賴著不走?你是尊貴的百度網盤SVIP嗎?”

路明非端來一杯水,滾燙。愷撒到底心神不寧,拿過就喝,差點吐出來。多待了一天,他心裏盤算,不止,楚子航這人陰得很,說不定是夢中夢的多層嵌套,他幾乎在昏睡中重歷了整個童年時光。

他起身去衛生間給昂熱打電話。好事不出門,壞事傳千裏,昂熱第一句話就是聽說你和楚子航談了,第二句話是聽說你倆昨晚睡了,第三句話是這會兒找我幹嘛,向領導匯報睡後感想?愷撒說哪跟哪啊,這重要嗎?

“龍生龍鳳生鳳,”弗拉梅爾搶過話筒,“翻臉不認人,真是加圖索家的優良傳統!”

他懶得和這成天發美篇跳廣場舞的老頭說話。上回他被老太太堵在編輯部,還是愷撒解的圍呢。“我就是想和您倆說這事兒,”愷撒註視著鏡中的倒影,“家族知道楚子航的事嗎?”

加圖索家一直和楚子航不對付。去年他當選本部優秀專員,原計劃去歐洲進修,方案送到意大利,被弗羅斯特一票回絕,借口還是防疫需要。需要什麽了?當時可把昂熱氣得,也沒見龐貝和他那比基尼女友到海灘拍照片時戴口罩啊!

確實。愷撒附和,我叔叔自己就是一大號病菌,他不傳染人就不錯了,誰願意挨著他啊?

他們這行,進修基本等於歐洲七國游。楚子航不去,優秀專員的頭銜就落到愷撒頭上,然而愷撒錚錚鐵骨,也給推了。他可看不上家族那點好處。當然,也沒必要向楚子航賣這個好。此事經路明非添油加醋,輾轉傳入楚子航耳中,本以為能夠促進雙邊關系,不想楚子航只有一句話:他們針對我,不是為了愷撒。

愷撒以前還想不明白:不是為我,還能為誰呢?弗羅斯特就愛狗拿耗子多管閑事。他連親兒子都扔給寄宿學校,三年見不了一面,生死簿上專門勾了你的名字,不就是身為家主——代理的,要假惺惺為繼承人掃清一切障礙嗎?

然而也許是看多了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,此時此刻,他竟也生出一絲戒備:“能不能先別上報總部?”

昂熱沈默片刻:“之前不報,是因為他私用助眠劑,東西怎麽流出去的,從誰手上流出去的,追查下來,夠做幾篇文章。至於現在,我可得提醒你,楚子航已經意識擱淺四天了。”

“五天,”弗拉梅爾在背後打岔,“我這兒顯示他五天沒做核酸了。咱們單位都從檢測率前三掉出去五天了!”

“你能不能關心點要緊的?他天天躺床上他能傳染誰啊?”

“怎麽不要緊了?男同性戀不也會傳染嗎?防疫無小事,這影響我和街道辦小王的感情啊!”

愷撒一個頭兩個大,簡直沒法聽。上回還小李呢,這回就小王了。昂熱捂著話筒,和弗拉梅爾吵了幾句,這才有功夫理會他:“四天半,四天半什麽概念?根據現有的案例,昏迷四天,救回來也不過是植物人。就算楚子航天賦異稟,能撐幾天?”

“我和路明非至今都沒能完全找到楚子航所設的謎題,”愷撒正兒八經地撒謊,“總部的專員在解謎方面未必比我出色。一旦他們耽誤時間,楚子航可能面臨比植物人更糟糕的處境。”

“能有多糟糕?”昂熱聽著輕描淡寫,“入行時都是簽了合同的,專員一旦出事,意識即刻封凍,留待技術攻關後恢覆,醫藥費用由總部墊付,療養醫院裏還有加圖索家40%的占股吧?”

“我也得提醒您加圖索家歷來有人體實驗的光榮傳統。對,總部下過禁令,私自開展意識活動的,吊銷專員資格證,可是歐洲的簽發機構都有弗羅斯特的朋友,而且我親眼……親耳聽說,”愷撒頓了頓,“他們融過一個潛能者的意識殘片。”

“識核融毀可是禁術,”昂熱的反問敲擊著洗手間四壁,“你這是要把加圖索家和煉靈會扯到一起?”

愷撒懶得和他打馬虎眼:“就算我不說,您心裏也是這麽想的吧?多年來您一直追查煉靈會的活動,為此和家族頻生矛盾,對我也不是完全沒有防備。我來北京,對於家族來說,是擴張勢力,對您來說,是多個人質。兩邊都不虧,離了那幫老東西,我自己也開心。”

刀刀致命,放起狠話來,倒真像楚子航上身。昂熱樂了:“你跑人夢裏凈琢磨這個?怎麽聽著像罵我呢?”

“您想看看總部會對楚子航做什麽,”愷撒繼續道,“如果有人因此露出把柄,那就是您向煉靈會發難的絕佳時機。賠上一個優秀專員,不虧,因勢利導而已。”

希伯爾特·讓·昂熱,前任秘黨領袖,十四年從卡塞爾學院校長的位置身退,到各地分局掛職。以體驗生活的名義,進行一元化改革,追查煉靈會活動蹤跡。殺伐決斷,法不容情,必要的時候,親學生也能做棄子。

洗手間幾天沒掃,窗框新結了蛛網。愷撒聽著電話那段的沈默,想起那句被自己吞下去的話:他們融過一個潛能者的意識殘片,是為了讓我滯留夢中。

母親死後,他一天能睡十六個小時。對他來說,夢境反而比現實有趣。家族表面擔憂,實則暗喜。聲音是為數不多能夠溝通夢境與現實的介質,一個人在現實中聽到的音樂,能將他從夢中喚醒。愷撒聽力超常,夢境結構也和旁人有異,走道無限延展,意味著他無需任何準備,只要推門而入,就可以隨意進出他人夢境。加上他沒有眼睛,看不見別人,也就沒有實體,不會被發現。用弗羅斯特的說法,他就像空氣。

他始終沒有找到家族和煉靈會來往的證據,至少在弗羅斯特那裏沒有。家族業務繁多,見光見不得光的都有,許多都踩在潛意識契約的灰色地帶,愷撒天生失明,未必做得了繼承者,往來無形,用著卻很趁手。他們教他刺探情報,尋找謎題,也教他殺人,利用次聲波震碎內臟,毀壞大腦。這還不夠,家族的最終計劃,將他封印在潛意識之中,成為所有夢境的基底。

我們以為夢境是臥室,但是每一堵臥室的墻裏,都有一枚竊聽器,一管炸藥。弗羅斯特說,愷撒就是我們的耳朵,我們的武器。

這當然是誇獎。那意識殘片不知道從何而來,人死而心不滅,潛能者總有執念存世,就像人人皆有遺言。總之他不會比愷撒更倒黴。家族融了這枚殘片,試圖創造微妙的磁場,將他永遠留在夢中。然而煉金術士的偏方到底不可信,抑或那潛能者天生不馴,本以為萬無一失的熔鑄,竟點鐵成金,使他覆明。

除聽力外,愷撒能力盡失,與普通潛能者無異,老家夥們功敗垂成,只好宣稱煞費苦心,醫好了他的眼睛。據說龐貝聞訊匆匆趕到,將弗羅斯特大罵一頓,後又抽出半年,陪寶貝兒子治愈創傷。愷撒完全不感動。反正此人向來游手好閑。而且他從小沒爹,根本提不起信任。

世事如棋局局新。他做過棋子,自然知道弈者心中所想,也對楚子航的命運心有戚戚。風從沒關緊的窗外吹來,將灰白的蛛網吹出波紋,網心的黑色小蟲與吊在網下的蜘蛛也跟著輕顫。愷撒想補充幾句,卻被昂熱打斷了:

“你的分析很有道理,但這次你立場先行了。如果有條件我當然想救楚子航,問題是北京分部做不到,人手和醫療都不允許,向本部申請支援是最好的選擇。他的治療過程我會全程陪同,保證不出偏差。而且加圖索家已經通過各種渠道知曉了這邊的情況,距離龐貝趕到現場還有10小時。即使想救楚子航,你的時間也不多了。另外,你忽略了一件事。”

愷撒仿佛沒聽到最後一句:“你說龐貝要來?他來幹什麽?他不是在海灘度假嗎?”

“是啊,希望他這次記得戴口罩,”昂熱說,“你把楚子航當自己人,可楚子航和你未必是一邊的。你有沒有想過,他為什麽會過量使用催眠劑,以至於意識擱淺?他想在自己的夢裏找到什麽?他會不會設了一個局,目的只在引誘你過去?”

“那就不用您擔心了,”愷撒答得飛快,蛛網一掙即斷,此時此刻,鏡中的倒影也註視著他,“難道說我會怕他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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